民间故事:通房丫鬟
民国十二年秋,保定府西大街槐树巷口飘着糖炒栗子的焦香。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姑挎着竹篮走过,青石板路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。巷尾那座三进院落的朱漆大门忽然吱呀一声,探出个梳俩抓髻的小丫头,手里攥着张发黄的告示。"您各位行行好,谁认得字儿给念念?"她踮着脚往人堆里凑,告示上墨迹未干的"重金寻人"四个字在风里直晃悠。围观的闲汉们正要起哄,忽听得马蹄声碎,一匹青骢马停在门口,马背上翻下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。
"小莲姑娘,可是有消息了?"年轻人嗓音发颤,手里攥的缰绳直往下滴汗。小丫头把告示往怀里一揣,扭头就往院里跑:"少爷您快进来,太太正发脾气呢!"
这年轻人叫陆文昭,是保定城里有名的绸缎庄少东家。要说他家这通房丫鬟失踪的事儿,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。那日正是端午,后院池塘里漂着新采的菖蒲,穿藕荷色衫子的丫鬟小满蹲在石阶上剥粽子。她腕子上系着五彩丝线,映得皮肤跟刚剥的荔枝肉似的。
"小满姐,太太叫你呢。"新来的小丫鬟翠儿探头探脑,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盘。小满用帕子擦了擦手,起身时绣鞋尖儿不小心踢翻了装雄黄酒的瓷瓶,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青砖缝往荷花缸里淌。
正房里檀香袅袅,陆太太斜倚在紫檀木榻上,护甲套敲着青花瓷盏:"文昭要娶林家小姐,你心里有数吧?"小满低头盯着鞋尖,那上面还沾着片粽叶。她打小被卖进陆家,十二岁上就开了脸,少爷房里夜里添茶倒水的事儿都是她经手。
"太太放心,奴婢晓得分寸。"小满声音比蚊子还轻,袖子里攥着的帕子快绞出水来。陆太太冷笑一声,金镯子磕在炕几上当啷响:"晓得分寸就好,明儿林家送嫁妆来,你且去耳房避避。"
这话像根银针扎进小满心口。她记得去年冬至,少爷喝醉了酒攥着她的手说:"等开了春,我就跟太太说抬你做姨娘。"如今春去秋来,少爷倒真要娶正房奶奶了,可那耳房阴冷,连个炭盆都轮不上。
当夜月明星稀,小满坐在耳房窗下纳鞋底。针尖儿扎进指尖,血珠子滴在月白缎面上,洇成朵小梅花。忽然窗棂轻响,她抬头正对上少爷带酒气的脸。陆文昭翻窗进来,一把攥住她手腕:"明儿我就跟太太说,总不叫你委屈。"
小满抽回手,把鞋底往笸箩里一扔:"少爷快回前院吧,让人瞧见像什么话。"陆文昭还要再说,忽听得前院人声鼎沸,想是林家送嫁妆的队伍到了。他跺跺脚,翻窗时衣摆扫翻了烛台,火星子溅在缎面上,烧出个焦黄的窟窿。
谁也没想到,这窟窿竟成了谶语。三日后林家小姐过门,小满天不亮就起来伺候。她捧着铜盆站在喜房外,听着里头新人喝合卺酒的声响,冷不防被个婆子撞得踉跄。铜盆咣当掉在地上,惊飞了梁上栖着的燕子。
"晦气东西!"婆子叉腰要骂,忽听得新房里传来瓷器碎裂声。众人涌进去,只见林小姐花容失色,凤冠霞帔上泼了片酒渍。陆文昭铁青着脸,指缝间还粘着片茶叶——原是合卺酒里飘着片不知哪来的茶叶梗。
这事儿透着蹊跷。陆太太连夜查问,最后在小满耳房里搜出个扎针的布偶,肚皮上贴着林小姐的生辰八字。小满被按在长凳上打板子时,始终咬着牙不吭声。她瞅见少爷站在回廊下,新郎官的大红缎子被风吹得翻飞,像片即将零落的花瓣。
"且慢!"人群外忽然挤进个戴眼镜的老先生,手里拎着个青布包袱,"老夫是保定师范学校的先生,昨夜在城隍庙避雨,见着个疯婆子往这布偶上扎针。"他打开包袱,里头竟躺着个一模一样的布偶,肚皮上贴着陆文昭的八字。
陆太太脸色煞白,林家送嫁妆的管事却冷笑:"贵府这戏文唱得热闹,莫不是不想结亲?"正闹得不可开交,忽听得门外哭喊声由远及近。众人回头,正见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扑倒在影壁前,怀里抱着个牌位,上书"爱女小满之位"。
这妇人原是小满的生母。十年前大旱,她为给丈夫抓药,把女儿卖给人牙子。如今丈夫病故,她沿路乞讨寻到保定,偏巧在城隍庙遇见个疯道人,说她女儿三日前已横死井中。妇人不信,抱着牌位挨家挨户问,竟真问到了陆家。
陆文昭如遭雷击,踉跄着往后院跑。那口废弃的枯井在西北角,井台上生满青苔。他扒开疯长的蒿草,赫然见井沿上有道新鲜的抓痕。家丁们打捞半日,竟捞上个鼓囊囊的麻袋,里头裹着具女尸,腕子上还系着五彩丝线。
"是……是小满姐!"翠儿尖叫着晕过去。陆太太两眼一翻昏死在地,林家管事趁机扯着新娘子要走。陆文昭却像疯了般扑向老管家:"前日你说见着个疯婆子在耳房外转悠,可是这般模样?"他比划着妇人形容,老管家连连点头。
正乱着,忽听得门外铜锣开道。两个穿警服的巡警挤进来,后头跟着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,正是日前在城隍庙遇见的先生。他从怀里掏出张报纸,头版印着通缉令:"诸位且看,这画像上的人,可是方才那位疯婆子?"
众人凑近细看,通缉令上画着个眉眼刻薄的女人,腮边有颗黑痣。陆太太突然尖叫着跳起来:"是……是二姨太房里的刘嬷嬷!"原来这刘嬷嬷原是林家的陪房,三年前因偷窃被逐出府,不想竟流落到此。
巡警从刘嬷嬷床下搜出包砒霜,又在井台边找到半截带血的麻绳。人证物证俱全,刘嬷嬷却只管翻白眼:"老奴不过替天行道,那小蹄子想害新奶奶,合该天打雷劈!"话音未落,天空忽炸响个惊雷,瓢泼大雨倾盆而下。
陆文昭跪在雨里,抱着小满冰凉的尸身泣不成声。他忽然想起端午那夜,小满鞋尖沾着粽叶,原是去给穷亲戚送节礼。那包雄黄酒泼进荷花缸,竟救活了奄奄一息的红鲤。如今红鲤在雨中翻腾,鳞片映着闪电,宛如小满腕间的五彩丝线。
"少爷快看!"翠儿指着井台惊呼。众人顺着她手指望去,但见雨水中浮现出朵朵莲花,沿着青砖缝蜿蜒至小满坟前。老管家颤声道:"这是……这是地藏王菩萨显灵啊!"
雨过天晴,陆家后院多了座莲花祠。陆文昭在祠堂挂了幅小像,画中少女挎着竹篮,腕间丝线随风飘扬。每逢初一十五,总有个穿灰布长衫的先生来上香,他放下束素菊,转身时露出袖口磨破的边角。
十年后保定城闹饥荒,莲花祠外排起长队领粥。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姑发现,施粥的竟是当年那个小丫鬟翠儿。她腕间系着褪色的五彩丝线,笑起来眉眼弯弯,像极了画中的小满姐。
而城西新开了家"慈幼堂",专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女。堂主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,他书房里挂着幅字,写着"心存善念,天必佑之"。有调皮的孩童偷看,见他在日记里写道:"那日城隍庙外,小满姑娘托梦与我,说愿化作千万滴甘露,滋润这干涸的人世……"
故事讲到这儿,槐树巷口卖糖炒栗子的老汉总会停下翻炒的铁铲,望着天边晚霞叹口气。他说那莲花祠的香火至今未断,每逢雨夜,总能听见银铃般的笑声混着雨声,叮叮当当落进荷花缸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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