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来这李巧巧,当真是个妙人。想那年她一首《梅花三弄》绕梁三日,竟教东京城的朱门绣户皆闻其名 —— 五陵年少鞍马相连候在朱楼之下,公卿大夫遣了小厮捧着金错笺帖求见,连深宅大院里的贵眷们也央人递来蜀锦香囊,只为听她指尖淌出半阙琴音。
若说姿容,她生得冰肌玉骨,气如幽兰,端的是 "清冷出尘" 的风致;论起才艺,那手簪花小楷写得如春蚕食叶,笔锋婉转间便有墨香盈袖,更兼博古通今,酒筵之上行令如飞,座中皆叹 "锦心绣口"。最难得是脾性清冷如孤山梅雪,虽列身行首,却不喜迎来送往,常于月白风清之夜,独坐在湘竹帘下抚琴抄经,任檐角铜铃碎了满庭月光,自有一派 "竹影扫阶尘不动" 的静雅。纵是王侯将相持了万金求她一笑,她也只淡淡推说 "琴心已许云间鹤",倒教那班贵儿郎更添了三分痴慕。
李行首与李雍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。
偏生三月初七那天,不羡仙楼里来了个泼皮破落户,斜倚着朱栏指天画地,非要听李巧巧弹新谱的《西江月》。那泼皮靴底蹭着金砖地,晃着鎏金酒壶往琴案上一磕,琥珀酒液溅湿了素绢琴谱,满楼清韵顿时染了浊气。
彼时李雍正倚着雕花木栏浅酌,酒气漫上眼角,见那琴师指尖发颤,竟连泛音都走了调。他晃着翡翠酒盏笑出声来:"好个不知趣的,没见行首指尖沾着玉液酒么?怎的舍得让粗胚浊酒污了琴弦?" 说着屈指一弹,一粒银锭子破空而出,不偏不倚嵌进泼皮身旁的廊柱,惊得那人酒盏落地。
李巧巧泠然按定琴弦,抬头时眼波似流转,指尖却轻轻拂过被酒渍污损的琴谱,"不过是坊间俗曲,倒劳大官人出手。" 话音未落,已从袖中取出新谱,墨香混着沉水香漫过来,倒让李雍酒醒了三分。
那泼皮揉着耳朵骂骂咧咧退下后,李雍晃到琴案前,调笑道:"行首这是怪我多管闲事?"
"大官人误会了," 李巧巧将琴谱收入锦囊,指尖掠过琴弦发出细碎清响,"若说多管闲事,倒该谢大官人护了这卷心血。"
流水本自有意,落花亦解风情。自那日后,李雍便常来不羡仙听琴。他虽惯走风月场,却从不逼她弹俗曲,只闲时带些罕见的琴谱、前朝的断墨残笺,搁在琴案上便走。李巧巧有时兴起,会在笺上题几句小令,待他再来时,便以琴音相和。一来二去,竟成了忘机之友 —— 一个在脂粉堆里打滚的阔少,一个在风月场中守心的清客,竟比那金童玉女更知彼此心意。
这番李巧巧款步而来,反倒让李雍有些许局促,本以红颜知己相待,这番不请自来倒有些拿乔了。况且若是让墨儿撞见,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他呢,遂说道:“巧巧净说些外道话,爷今天有正事相商,要不然说什么也得听你弹上两曲”李雍惯是风月老手,场面话信手捏来。
“李大官人惯会说些油腔滑调哄奴开呢。”李巧巧指尖轻轻拨过琴弦,泠泠一声清响惊破案头青瓷瓶里的疏影 —唇角扬起半缕似有若无的笑:"大官人若真有正事,怎会在这厢虚掷光阴?" 尾音轻颤,竟似琴弦上抖落的余韵,说不出的清软婉转。
这边王宏早已耐不住性子,鎏金折扇啪的展开,“嘿,李行首,这么大个人坐在这,怎的你竟好似没瞧见,爷虽不才,却也算的上东京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,前几日潘楼街打马而过时,楼上小娘子的帕子可是落了一地呢,如今大活人坐在这,却连李行首的眼风都入不得,怎的到你这就没了颜色,当真是伤了心呐”
李行首忽以纨扇掩了檀口,点翠步摇坠的珍珠穗子簌簌扫过耳珰:"王大人这话可折煞奴家了,谁不晓得芍药妹妹是您心尖尖上的人物,昨儿个她戴的嵌宝累丝金坠领,不正是贵府压箱底的宝贝?"
眼波忽转向李雍,纨扇沿轻轻点向青瓷茶盏,"倒是李大官人该管管城东别院里养的那只金丝雀——前日竟扑棱到奴家这来,平白的散布些'行首私藏面首'的混话,险些污了奴这新染的蔻丹。
李雍手中的鎏金酒盏猛地一顿,琥珀酒液在盏中漾开涟漪:"竟有这等事?"他剑眉紧蹙,想起海棠本是南曲班子的清倌人。那日在朱雀大街,眼见班主扯着女子水红裙裾当街辱骂,才知这弱质女流为替父偿债,竟要被逼着做那倚门卖笑的营生。
彼时春日暖阳洒在海棠苍白的脸上,她发间银簪歪斜,哭诉求饶的模样让李雍心头一软。掷出一锭五十两纹银替她赎身后,那姑娘竟当着满街看客的面,噗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,发间碎玉步摇撞出细碎声响:"公子救命之恩,海棠愿为奴为婢..."
李雍无奈,只得将人安置在城东别院。原以为自己做了桩侠义善事,平日里除了月例银子,连面都鲜少见几回。哪承想这桩好事传出去,竟成了风流公子强占佳人的艳闻,更有人编排他"金屋藏娇",还他挨了一顿鞭子不说,如今倒连累巧巧受了闲言碎语。
想到此处,他重重将酒盏搁在案上,震得杯中美酒溅出:"是我疏忽了!改日定要好好敲打敲打那不知轻重的主儿,断不能再让这些腌臜话污了巧巧的耳朵!" 说罢袖中玉扳指泛着冷光,眼底却透出几分懊恼。
王宏摇着折扇笑得前俯后仰,扇面上的泼墨山水随着晃动晕成一片墨影:"我说李兄,平日里自诩怜香惜玉,倒养出个会扎人的刺儿头!"话音未落,李巧巧已取过素绢轻轻擦拭琴弦,腕间银镯撞出清越声响:"大官人莫要打趣,奴家不过是求个清净。"她指尖抚过冰弦,忽然凝住眸光望向窗外,夜色中的柳枝被风掀起,像是谁散落的青丝。
李雍喉头发紧,想起前日路过别院时,曾见海棠倚在朱漆门边,鬓边斜簪的红山茶艳得刺目。那时他匆匆打马而过,却没注意到姑娘望着他背影时,眼底翻涌的暗潮。此刻再忆起,心头竟泛起几分不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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